那日黃昏,巷口的老槐樹下,王阿婆枯坐如朽木,手中攥著一張印著“信匯坊”燙金大字的合同紙,邊緣已被摩挲得起了毛邊,像她眼角的皺紋一樣,記載著無數次的希望與撫摸。紙上承諾的百分之十五年化收益,此刻在夕陽殘照下,變成了一行猙獰的、嘲諷的血咒。風起,卷起幾張無人收拾的廣告傳單,在空中打了幾個旋,便頹然跌入積著污水的陰溝——那上面印著的“金融創新,財富共贏”的燦爛笑臉,如今被泥濘吞沒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扭曲如鬼魅。
不過數月之前,這“信匯坊”還是小鎮點石成金的煉金爐。它的門店光潔如鏡,大理石地面照得見人影,穿著筆挺西裝的后生們,嘴角永遠掛著一抹能融化寒冬的殷勤笑意。他們將一個個裹著汗濕紙幣的手帕包、藏著養老金的存折、甚至預備給兒子娶親的彩禮錢,悉數點驗,換回一紙輕飄飄卻重若千鈞的承諾。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集體催眠的甜膩,人們交換著鄰居某某又拿到豐厚利息的眼色,那眼神交織著貪婪、嫉妒與生怕被時代快車拋下的驚惶。信任,在這金光閃閃的迷夢里,成了最不值錢卻又最昂貴的祭品。
崩塌來得毫無征兆,又仿佛早有征兆。先是那扇锃亮的玻璃門破天荒地遲開了半小時,門前已聚了三五個心神不寧的老人。繼而,卷簾門最終未被拉起,取而代之的是一張A4打印紙,冷冰冰地貼著:“內部盤點,暫停營業”。那紙單薄得可憐,卻瞬間擊穿了所有人的僥幸。人群如潮水般涌來,拍打著緊閉的門扉,哭嚎聲、咒罵聲、打電話報警的顫抖聲,攪拌成一鍋絕望的粥。有人捶打著胸口癱軟下去,有人眼神空洞,只反復喃喃:“我的錢……我一輩子的……” 那座輝煌的神殿,一夜間褪盡浮華,露出水泥毛坯的冰冷內核,像一個被戳穿的巨大騙局,廢墟之上,只余下人性的殘骸與信任的尸臭。
風暴過后,死寂降臨。茶館里,往日高談闊論“投資經”的嗓門喑啞了,人們默契地避開那個名詞,仿佛一提及,便會招來噩運。但無聲處裂痕更深:父子反目,因那是兒子的推薦;老友成仇,因那是姐妹的拉攏。小鎮的天空灰蒙蒙的,不僅因為天氣,更因那層再也擦不掉的猜疑。它滲進磚縫,滴入井水,毒蝕了田間地頭最樸素的鄉誼。偶爾有外地牌照的汽車駛過,便會引來無數道警惕、審視、乃至仇恨的目光——他們不再相信任何光鮮的許諾了。
王阿婆慢慢站起身,蹣跚著走向那已封死的門店。她沒有哭鬧,只是佝僂著腰,把那張廢紙一點點、一點點地撕得粉碎,一揚手,任碎屑混入塵土。她沒有再看第二眼,轉身融入昏暗的巷弄,像一個被抽掉脊梁的剪影。
廢墟不會說話,但它比任何聲音都更刺耳地詰問著:當財富的神話建立在流沙之上,崩盤之后,被一同埋葬的,究竟是誰的黃金夢,又是哪個時代再也贖不回的魂魄?信匯坊跑路了,但它真正卷走的,豈止是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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