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黃昏,我立在舊城區的岔口,看人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鐵門緊鎖的“CYL財富中心”,像一座被時代唾棄的墓碑。玻璃門上交叉的封條是它的墓志銘,紅得刺眼,卻寫滿無人認領的荒誕。風卷起一張印著“高額回報,財富自由”的傳單,它翻滾著,最終粘在一個銹蝕的垃圾桶上,如同整個事件最恰切的隱喻——金光閃閃的許諾,終歸與腐爛為伍。
曾幾何時,這里是俗世的小耶路撒冷。清晨未至,便有信徒般的人群攥著全部家當,眼中燃燒著一種被精心炮制的饑渴。他們用體溫焐熱了冰冷的金屬欄桿,嘴里念叨著“周期”、“裂變”、“領導人獎”,這些被賦予神性的詞語構筑起一座沒有神祇的巴別塔。我的遠房表叔,一個曾將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的退休會計,在這里砸進了他的棺材本,最后一次見他,他瞳孔里已沒有數字的謹慎,只有一種被催眠般的熾亮,喃喃說著“就差最后一步,就能盤活”。那“一步”,成了他墜入虛空的無盡之階。
崩盤非如天災驟臨,而是一場精心編排的謝幕。先是提現的河流變得粘稠,遲緩,官方通告里充斥著“系統升級”、“臨時維護”這類現代巫術的咒語,安撫著信眾的焦躁。繼而,核心的“老師們”朋友圈里炫目的豪車與度假照片悄然熄滅,換成一片死寂,或幾句語焉不詳、充滿悲情的“行業整頓,忍痛暫別”。最后,在一個尋常的星期一,所有燈火徹底熄滅,客服電話里冗長的忙音,成了為無數財富夢想奏響的安魂曲。它沒有轟然巨響,只是在利益的灰燼里窒息而亡。
如今,殘局如一片被謊言犁過的焦土。維權群里,憤怒的浪潮早已退去,只剩下麻木的計數:張三二十八萬,李四一套房,王五的嫁妝。數字冰冷,再激不起波瀾,像在述說他人的悲劇。有人認命,將厚厚的合同撕碎,扔進與希望等同的垃圾桶;有人瘋魔,仍在互聯網的幽深角落搜尋“領導人”的蛛絲馬跡,活成了自己的掘墓人;更多的是我的表叔那樣,驟然沉默,仿佛生命中某一部分已被連根拔起,永久地遺棄在了那個破碎的騙局里。他不再計算,只是常常望著窗外,看云聚云散。
我穿過這片無聲的廢墟,那里飄蕩著未散盡的貪欲與絕望的微粒。CYL從未創造任何價值,它只是一臺精巧的機器,吸入樸素的僥幸,吐出人性的殘渣。它跑路了,卻留下一個比金錢黑洞更深的啟示:當神話建筑于虛空,其崩塌不僅是財富的蒸發,更是對一群人心靈信任的永久性強拆。那鐵門上的封條終會褪色,破碎的玻璃會被更新,而某種純粹的信,在這人間鬧劇中死了便不再重生,只在每個受騙者的黃昏里,留下永不消散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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