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需求被混淆，公眾愛心被稀釋
短視頻網站上，外賣小哥抱著患病幼兒送外賣。
一輛電動車上擺放著一個嬰兒搖籃，里面躺著小寶寶。過一會兒，一位身著外賣騎手服裝的男子匆匆趕來，抱起了孩子——這是最近被傳瘋了的一個視頻，視頻里還配上文字：“太可憐了，外賣員深夜還帶著寶寶送外賣，寶寶一人在車上讓人心疼?！?/p>
在另一條視頻里，同樣是一個外賣小哥模樣的男子抱著孩子，向拍視頻的人連連道歉：“不好意思，剛才孩子有點不舒服，孩子的氣管切開了，有點呼吸不上來?！苯又终f：“我給你轉25塊錢，能別給我差評嗎？”這個視頻配上的文是：“外賣小哥抱著患腫瘤孩子送外賣，因孩子不舒服送餐遲到，不停鞠躬道歉?！?/p>
還有一名“外賣女騎手”騎著電動車，胸前綁著一名嬰兒。“由于寶寶患有罕見病，只能通過鼻腔進食?！?/p>
以上這些令觀者動容的情節，近日在視頻平臺上頻頻出現。流量時代的賣慘劇情實在泛濫，以至于愛心屢屢被錯付的觀眾們，也開始將信將疑了起來：這是真的假的？
賣慘的外賣騎手
《中國慈善家》記者調查發現，上述內容的視頻在各大短視頻平臺上廣泛傳播，已形成模式化。它們的套路多是“家庭遭遇重大變故，導致家徒四壁，正當帶著孩子送外賣或走投無路之時，被某主播偶遇”。這些視頻在網上發布后，往往引起大家同情，最終達到打賞、帶貨的終極目的。
這些看似真實的情節，實為精心杜撰和演繹的劇本，背后隱藏著一條完整的詐騙產業鏈，往往是團隊操作，通過虛構或夸大事實，騙取網友的善款，透支民眾的愛心，更是傷害慈善的公信力。
針對這種外賣行業模式化的賣慘營銷，美團近日發布聲明稱，“多方查證核實，多個以美團騎手身份送單的場景視頻，均為虛假擺拍，希望部分做號黨不要利用公眾善意造假博取流量，針對擺拍賬號及幕后推手，公司將采取法律措施。”
上述聲明發布后，有涉事人員出來公開道歉，但他表示自己的孩子患病的情況是真實的，為了孩子他們已經輾轉北京山東等地治療，自己屬于眾包人員，跑單相對自由。“當天拍攝視頻也是為了能夠給賬號漲粉，希望更多人關注到我們。”
美團對此回應稱，“對于真正有需求的騎手，會將其加入袋鼠寶貝公益計劃等項目，協助申請公益救助?！?/p>
“袋鼠寶貝公益計劃”，是2019年7月由美團聯合慈善組織發起的面向全行業外賣騎手子女的公益幫扶計劃，主要為未成年子女提供大病幫扶和教育支持。
事實上，大量的造假賣慘視頻掩蓋了真實的需求，讓那些真正需要得到幫助的群體，淹沒在海量真假難辨的信息之中。
早在2019年，江蘇外賣騎手李園園帶著幾個月大的女兒霏兒送外賣，一位顧客偶然拍下霏兒坐在外賣箱笑得很可愛的視頻，發布在網絡上。這個視頻廣為流傳，霏兒被大家親切地稱為“外賣箱寶寶”。隨后李園園受邀上央視講述了自己的故事：他小時候是一名留守兒童，父母一直在外面打工，他跟著爺爺奶奶長大。成家之后，為了避免自己的女兒也成為留守兒童，他和妻子一起帶著女兒送外賣。這個尋常百姓人家既有愛又有無奈的故事，一時感動了許多人。
這也讓一些心術不正的人得到了靈感，于是，如出一轍的劇情就此編撰出來并不斷泛濫。這也是一個低成本的戲碼——在電商平臺上，幾十元就可以買到印有“美團外賣”的黃色服裝和外賣箱。美團客服工作人員對《中國慈善家》記者表示，公司對外賣人員的服飾、裝備沒有做統一的規定，每個站點都有自己的規定，有些要求統一采購，也有站點要求新人自己去網上購買。
“患癌的醫生媽，出軌的廢物爸，送外賣給媽治病被偷電動車的我”，這是B站UP主“小明和晚期癌的媽媽”的一條求助視頻。該UP主自稱是一位外賣小哥，母親是一位醫生，罹患癌癥已經到了晚期。
UP主在視頻中說，自己的電瓶車被偷，已經到崩潰的邊緣。他還曬出一張“安醫大一附院高新院區”的CT檢查申請單和病歷信息，患者為57歲的萬某蘭，被診斷為宮頸惡性腫瘤，2023年11月16日入院，入院第二天出院。
在多條視頻下面，該UP主置頂了自己的評論，提醒愛心人士注意頭像上面的封面圖里有“愛心通道”。記者觀察發現，在該賬號發布的信息里，并沒有正規的個人求助平臺的相關鏈接，但在封面圖片中，有微信和支付寶的收款二維碼。評論區中，有不少網友曬出自己轉賬記錄的截屏圖片。
“小明和晚期癌的媽媽”這個賬號目前已獲得119.2萬的點贊。早在今年8月份，UP主就在評論區承諾，會將母親所有的病歷還有圖片發在動態中，但至今未見到相關信息。記者聯系該UP主進行求證，截至發稿時未獲回應。
評論區有人建議，UP主應該在正規的個人求助平臺上申請籌款。對此，UP主在9月8日回復稱，已經申請了水滴籌。但記者根據病歷上的相關信息向水滴籌工作人員求證，對方查詢后表示：“暫時沒有發現萬某蘭在水滴籌平臺上發起過籌款?！?/p>
在各個短視頻平臺上，類似的個人求助信息大量存在。以“救救我的孩子”為關鍵詞在各大平臺搜索，會出現大量“慘不忍睹”的視頻，大部分看不到詳細的診斷信息和個人信息，只有診斷結果。不過收款二維碼或銀行賬號均會出現在顯眼的位置。在所有求助賬號中，沒有人公布善款明細。
一名外賣人員將襁褓中的嬰兒放在電動車踏板處。
被圍獵的求助人
記者調查發現，賣慘營銷不止于外賣行業。在形形色色花樣賣慘當中，大病兒童是營銷的重要“抓手”。
“我叫果果，今年6歲了，被確診為神經母細胞瘤高危四期。”在B站平臺上，“果果會好的”視頻賬號中，一個小男孩在介紹自己的病情。該賬號的另一條視頻中，一位自稱是他母親的女子聲嘶力竭地哭喊：“為什么生病的不是我！”
反詐人士發現，這位“母親”有多個孩子，全都罹患惡性腫瘤?！百鈱殨玫摹薄扳曗晻玫摹薄鶕v和收款碼信息，有反詐博主在快手平臺找到了“兮寶”的母親，對方稱沒有在B站上求助，收款碼也不是自己的，B站上的視頻是盜取自己朋友圈的內容。
據兮寶母親回憶，今年8月，有一名“愛心人士”主動添加她的微信，聲稱可以幫助籌款，但在套取孩子的信息后，就沒了下文。
“大病患兒的家庭為了給孩子找到籌款渠道，家長會加入一些微信群，一般群里都是患兒家長，也有一些志愿者。經常會有一些人聲稱自己有籌款渠道，可以幫忙籌款。以前是直接談價格，或談好抽成，但現在國家法律嚴了，個人求助平臺的規則也更嚴了，這種玩法不靈了?！?大病患兒的母親謝女士告訴《中國慈善家》，在這種情況下，一些人假冒志愿者騙取患兒及家長的個人信息后，制作視頻發布在自己的短視頻賬號上，再放上收款二維碼進行詐騙。時不時有患兒家長發現自己的孩子出現在B站、快手等平臺上。
謝女士告訴記者，今年以來，一些視頻博主專門盯上了患兒家長，他們以各種理由混進患兒微信群，或在二手平臺發布信息來尋找“獵物”，讓患兒家長防不勝防。
在二手交易平臺上，記者發現有不少“免費幫助患兒家庭籌款”的帖子。記者以“患兒家長”身份咨詢時，賣家表示“不收費，只需要提供患兒的姓名、身份證號、診斷和檢查報告、生活照、病床照等材料”。
多位重病患兒家長向《中國慈善家》表示，近年來他們籌款越來越難，尤其是去年兒慈會9958項目出問題之后，籌款渠道變窄了，于是一些家長將目光轉向短視頻平臺。
“我們這些來自農村的家長，智能手機都沒有玩明白，短視頻就更不會了，需要有人幫忙。”患兒家長王先生說，病房里經常會有運營人員找到家長，表示可以代運營視頻賬號，“愛心款五五分成”。
王先生接受了一位運營人員的建議，開設了自己的視頻賬號。為了逃避平臺的監管，賬號的注冊信息都是王先生自己的，但賬號交給對方運營。王先生根據對方指定的拍攝內容，每天都會拍攝一些孩子在醫院的日常生活發給對方，剪輯后再配上文字發布。
“有些文字是有夸大的成分，會讓人感覺不舒服，但基本事實沒問題，為了籌款，我們也沒抱怨什么。”王先生說，運營一個月后，王先生的微信收到近1萬元的捐款。但好景不長，運營人員有一天告訴王先生，賬號被平臺限流了。
“對一些求助類的賬號，我們肯定會嚴格監管。”平臺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慈善家》，之所以對王先生的賬號限流，是因為根據后臺數據，平臺方懷疑不是王先生本人運營。
關于抽成，運營方和患兒家長一般只有“君子協議”，不會簽訂書面合同。王先生表示，雖然是君子協議，但自己都會按月將收到的愛心款的一半給對方，“因為這個視頻賬號是我自己來運營的話，可能都籌不到一分錢?！?/p>
在大量的賣慘劇情在網絡上泛濫之后，真真假假的需求被混淆，公眾的愛心也被稀釋了。“這兩年我們遇到的求助者都面臨這樣的問題：關注度降低了。網友主要懷疑事情的真實性，熱度一上來，就有人懷疑你是炒作帶貨?！庇?1年經驗的大病救助志愿者薛飛告訴《中國慈善家》。
在某短視頻平臺上搜索“救救我的孩子”，出現多個類似賬號。
薛飛指出，更嚴重的問題是，就算求助者自己各方面都做到規范合理，但在目前這種社會氛圍中，他們要得到更多的公眾關注，承擔更多的心理壓力，甚至要更多地自我證明，才能籌到錢。因為缺少正規公益慈善機構的支持，一些求助者在收獲一定關注度后，也往往會被黑灰產圍獵。
經常會有一些大病求助者向薛飛反映，有運營團隊聯系自己，聲稱可以幫助策劃“熱點”來達到籌款的目的。而幾乎所有這種“策劃”背后，一定會有灰色的手續費、提成、打賞、帶貨等等。
被踐踏的公益倫理
清華大學公益慈善研究院副院長賈西津在接受《中國慈善家》記者采訪時表示，賣慘是利用了受益人或弱勢群體，讓他們相對處境變得更差，以此來獲得流量。困境家庭是為了獲得籌款，想用賣慘的手段達到目的，已經偏離了公益的初心，也違背了公益倫理。
有觀點認為，只要最終能幫到受益人，為考慮傳播效果使用一些夸大和渲染情緒的筆法，無傷大雅。
對這種觀點，賈西津認為并不可取?！疤摷贁[拍是把公益當生意，利用了民眾的善心?！辟Z西津說，擺拍也會傷害公眾對公益活動的信任，用擺拍的信息獲得同情，會動搖和消耗公眾參與公益的根基。
而如果視頻內容為造假，就已經涉嫌違法，屬于詐騙行為。北京京本律師事務所主任連大有表示，如果視頻博主虛構事實，擺拍造假，并通過公開網絡傳播尋求打賞帶貨，博取社會不特定人群的同情，符合詐騙犯罪主要特征。
今年以來，已經有多人因編造、擺拍賣慘視頻受到法律的懲罰。最近的一個案例是，網絡主播“小小努力生活”肖某將自己的母親包裝成養母，杜撰自己自幼被親生父母拋棄、被養母撿回家養大，如今帶著養母艱難度日的劇情后，直播間流量猛漲，打賞不斷，主頁店鋪商品銷量飆升。9月4日，肖某以及其3名同伙在直播期間，被沈陽市公安局沈北分局民警當場羈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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