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貼沙河西岸有一條小巷，舊時，路面狹長，兩側茅草枯木叢生，又因在明代，附近駐扎著大批的軍隊，成為軍隊打造兵器之地，故得名刀茅巷。清時，北稱下刀茅巷，南為上刀茅巷。1964年北段改稱光芒路，1981年復稱刀茅巷。
一百多年前，刀茅巷是杭州城里最長的巷子。如今，它南起慶春東路，北至體育場東路，全長1396米。
我在這里出生，在這里成長。每當我穿梭在刀茅巷，漸變中的陌生感恍如隔世，一句廣告語悄然浮現(xiàn)：世界真奇妙。
我竭力想尋找記憶深處的過往。
這里曾有
浙江最大的鐵工廠
昔日的刀茅巷承載著一段厚重的歷史：1914年，杭州武林鐵工廠在刀茅巷開工，開杭州現(xiàn)代機械工業(yè)先河，并在七年之后發(fā)展成浙江最大的鐵工廠。
隨后三十年里，冶煉鋼鐵的聲音逐漸被紡紗和飛梭的機杼聲取代，震旦絲織廠在這里度過了自己72年的光榮歲月，刀茅巷也成為那個時代產(chǎn)業(yè)工人們最熟悉的地方。
1951年，杭州大冶（武林）鐵工廠被市政府收購，成立國營杭州鐵工廠（浙江杭機股份有限公司前身）。在此后的時代發(fā)展中，從一家小鐵工廠成為21世紀的集團公司。
我們兒時的那個年代（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工廠生產(chǎn)出來的機床被吊裝大木箱后，杵立于狹長的街道兩邊等待運輸，擋道占用公共資源，但人們很包容，習以為常，還被男孩們視為天然游樂場，登高攀爬不亦樂乎。
當時鑄工車間堆放在馬路上的鐵塊，日曬雨淋，銹水橫流，小碎石子也隨地堆放。企業(yè)家大業(yè)大，由三處組成：坐落于巷東的是主廠區(qū)，巷西為鑄工和鍛工兩個大車間。由于車間污染嚴重，被單獨圈地建造，從事有害工種特別是翻砂工很辛苦，又臟又累，工人每天下班沖浴，四季如此。
每當午餐時間，小巷頓時熱鬧，幾百號工人師傅涌向主廠區(qū)食堂，他們身著工裝，腳蹬黃色翻皮高幫鞋，頭戴帆布防護帽，來不及清洗的臉上蒙著一層黑灰。半小時的就餐時間很緊張，偌大的食堂便顯出了擁擠，于是返回路上又留下他們邊走邊吃的身影，空氣里散發(fā)著陣陣飯菜香。
此時，巷里另兩家紡織廠的女工也穿梭其中，她們戴著整齊的白帽，穿著白圍裙工作服，三五成群，習慣性地拉開大嗓門高聲談笑，享受片刻戶外的放松。
那時的刀茅巷，城鄉(xiāng)渾然一體
集中在刀茅巷三家企業(yè)的很多員工，就地安家落戶，成為這里的主力居民。
巷子里也分布著浙江大學兩個家屬區(qū)，就是巷口的建德村和巷中的泰和村。圍墻里有多幢兩層樓房，類似聯(lián)排，戶型小巧精致，一家人住愜意。也有不少獨套住房里擠了兩戶人家，樓上樓下經(jīng)常會因為鄰里糾紛而發(fā)生爭吵。
巷子里還有多處老洋房，公私合營后分租給大家，租金自然要貴些，租戶大多為職員、醫(yī)生、教師等。
“建德村”和“泰和村”是浙江大學從西遷辦學點遵義、湄潭東歸返回杭州后建造的，當時浙大的學生已從600人發(fā)展到2000人，教職工也有近600人，原有的住宿條件遠遠滿足不了現(xiàn)實的需求，校長竺可楨一面修繕校舍，一面在刀茅巷新建兩處教職工宿舍。
建德和泰和都是浙大西遷路上辦學過的地方，從村名可以看出這是紀念浙大西遷的。自1946年建德村開始入住后，集聚了大批名流。巷中另外立的一幢小洋房，是著名學者、浙江醫(yī)科大學校長蔡葆的家，他的孫子和我們同讀刀茅巷小學。
隨著慶春門城樓的拆除，環(huán)城東路和慶春路進行了擴建，1992年建德村的一部分被拆，改造成宏盛公寓，是兩幢22層的小高樓。如今的建德村、泰和村早已不復當年的模樣，但名字一直被保留下來，帶著歷史故事和濃濃的書卷氣，也是我心底最美的一道光。
巷子里居民的孩子就讀同一所小學，放學后經(jīng)常分小組去同學家做作業(yè)，然后四處撒歡，一些小伙伴跑到街上瘋玩也不用擔心安全，偶爾騎來一輛新自行車，孩子們興奮地擊掌叫喊：“出門滴鈴鈴，伸手亮晶晶，褲子一條陘。”（指自行車、手表、的確良面料）……
幸福就這么簡單。
我是跳皮筋、踢毽子、丟手絹等各項游戲的玩手，還癡迷于收集各種玻璃（透明）糖紙，夾在書本里，最好是放在手心能自然卷成一圈的。記憶里那時的糖紙?zhí)貏e漂亮，五彩繽紛，讓人愛不釋手。而朱古力、太妃也是我兒時的最愛，純純的奶油味令人回味至今，大白兔奶糖更是讓我眼睛放光。。
落日余暉下，人們終于可以歇息。大熱天，沿街居民喜歡在房前支起小桌子，當家的弄點小菜，喝上一壺老酒，驅趕一天的疲勞。伴隨著巷里小販的吆喝聲，孩子們纏著大人買一碗香氣撲鼻的小餛飩解饞。
夜色降臨，男人們圍坐在昏暗的路燈下，走象棋、軍棋，女人們搖著蒲扇納涼，說著八卦數(shù)著星星。
天還沒亮，居民們起早在小塊自留地忙活，澆水施肥，無公害、綠油油的果蔬生機勃勃。有時去方家塘里摸些螺螄，偶爾抓條魚，可以打發(fā)一天的伙食了。
小巷里的池塘不大，作用卻不小，一些居民在此淘米、洗菜、洗碗，回家再用水缸里的清水過一下。也有人在池塘一角洗馬桶、拖把等污物，如此，這里的水質漸漸渾濁。
春天的油菜花很美，一抹亮色點綴著河面，河水清清，晨曦中女子蹲在河埠頭的石板上，用棒槌輕輕敲打著衣服，如畫般的城中村景，恬靜、怡人。
那時的刀茅巷，城鄉(xiāng)渾然一體。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改革開放后，科技人員迎來了春天，機床廠順勢成立平面磨床研究所，新產(chǎn)品不斷問世，揚名四方，成為機械工業(yè)部的重點骨干企業(yè)。20世紀80年代末，當時作為主打產(chǎn)品的機床（M7130H平磨機）暢銷海內外，供不應求，誰要能拿到這臺機床轉手賣出就成萬元戶。
建廠初期，我父親負責設計并和同事們一起創(chuàng)建了熱處理車間，因貢獻突出，他被評為杭州市“一五”勞模。之后，為提高熱處理表面淬火的硬度和精度，降低成本，他艱苦攻關，有段時間吃住在廠里，小屋里除了一張床，都是實驗器具。他受過的大小工傷，極大損害了身體，在退休以后常常被病痛折磨。
父親的老同事，我叫郭叔叔的，是畢業(yè)于哈工大的高才生，他在出差山東的列車上突發(fā)心臟病，搶救無效客死他鄉(xiāng)。一代業(yè)界精英最終倒在了工作崗位上，為他熱愛的制造業(yè)奉獻了生命，員工、領導和鄰居去他家吊唁時忍不住痛哭，自發(fā)為他守靈多日，因為他熱心腸，好脾氣，沒架子，德高望重。
父親的工友中，我能如數(shù)家珍說出很多科研人員和工人技師的名字，他們是企業(yè)輝煌的見證者和功臣，老廠長還曾經(jīng)在浙江省政府委托省電臺舉辦的“萬人贊”廠長評選活動中獲得“萬人贊”廠長稱號。
上一代人完成了他們的歷史使命，“廠二代”延續(xù)著前輩的夢想。但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變遷，機床廠幾番易主，如今落戶到浦江。
假如舊廠址上能留下一處地標再現(xiàn)名城名企，與重建的慶春門、整治后的貼沙河三位一體，矗立城東，那該多好！一定能成為杭州過去的時光凝固的記憶。
以前，每年的11月3日廠慶日，在職的、退休的員工都會在那一天喜氣洋洋歡聚吳山，成群結隊說笑登頂，然后憑廠工會的蓋章券領取味精一份，寓意生活有滋有味。這個活動持續(xù)了很多年。
后來活動取消,老員工念念不忘。圍坐在廠宿舍樓下，對往事津津樂道，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洋溢著孩子般的笑容。他們在意的是一種集體的歸屬感，是一份割舍不下的“廠戀”。
刀茅巷已無企業(yè)，家屬樓里，老同事們依然談論著工廠的前世今生。
小巷故事多，充滿喜和樂
刀茅巷里還有醫(yī)院。
1927年，法國天主教仁愛會修女郝洛勒變賣部分家產(chǎn)，捐資購地，在刀茅巷創(chuàng)辦仁愛醫(yī)院，又名圣心醫(yī)院。院訓是“仁愛精醫(yī)，勵志敦行”。
1951年1月，杭州市救濟分會接管仁愛醫(yī)院；1952年3月，仁愛醫(yī)院歸杭州紅十字會管理，改名紅十字會醫(yī)院，這就是杭州人熟悉的紅會醫(yī)院。
紅會醫(yī)院現(xiàn)存的一座哥特式教堂和一幢紅磚清水墻的二層西洋小樓，是巷里“唯二”的建筑紀念物，其建筑內部完好，彩繪地磚、螺旋式樓梯及繪有各種圖案的壁窗等，堪稱原汁原味。
巷里的居民們享受著家門口的醫(yī)療服務，像我們姐妹和我們的下一代，都在紅會醫(yī)院出生。同學勤的父母是醫(yī)院的牙科專家，同學超的媽媽是醫(yī)院的護士長。
舊小區(qū)老人多，社區(qū)努力提高他們的幸福指數(shù)，經(jīng)常幫助獨居孤寡老人。自從媽媽患病去世后，我的爸爸極度悲傷，用了很長時間才慢慢走出陰影。之后，他把關注老年人群體作為一個課題，已八十高齡的他在社區(qū)大力支持下成立了“心語俱樂部”——老年人的家。2014年，央視《夕陽紅》欄目還來采訪過他。
爸爸愛拉二胡，一曲熟悉的北風吹，仿佛回到那遙遠的年代，漂亮的庭院里、桃樹下、長廊內，在悠揚的音樂聲中，我和妹妹身穿紅衣，頭扎羊角辮，翩翩起舞，媽媽輕輕地和著拍子……
小巷故事多，充滿喜和樂。
如今的刀茅巷，不變的是街道依舊擁擠，路邊停車場替代了早年的露天倉庫，小車似長龍盤踞，令人眩暈。停車問題，也是老小區(qū)的痛點。當夢想照進現(xiàn)實，私家車迅猛進入尋常百姓家。生活的蝶變，遠超我們的預期，未來應該有更多的精彩在小巷。
暖陽下，爸爸邀我去城東公園，說現(xiàn)在建設得非常漂亮，我挽著他走向貼沙河對岸，這一帶太熟悉了，我們慢下腳步，靜靜地，父女倆一起站在橋上看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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