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5月，氣溫逐漸攀升，浙江船舶業早已火熱如夏：
臺州船舶修造行業聚集地松門鎮，一季度工業總產值沖高至5.62億元，同比增長30.8%；舟山定海區船舶修造業增加值激增31.3%，拉動規上增加值增速9.4個百分點……
回溯更長周期，數據更具說服力：2024年，浙江造船完工量、新接訂單量、手持訂單量三大指標連續第四年保持兩位數增長，全國占比分別為11.7%、10.3%、8.7%。其中，船舶完工量市場份額較2023年提升2個百分點，穩居全國第三。
“造船業的黃金周期到了！”走訪中，不論是船舶行業專家，還是船企負責人都表示，全球船舶行業復蘇浪潮中，浙江造船業正全面駛入新一輪上升通道。
浩瀚的大海，總有波浪起伏；全球造船業，有高峰也有低谷。15年前，舟山的造富神話猶在耳畔：“在沙灘上搭個船臺就能賺大錢?！苯Y果沒過幾年，市場浪潮的泡沫退去，船市從灰色變為黑色，再到血色……
再逢行業上行周期，浙江造船是否會重復當年的路徑？行業能否在熱潮中守住發展定力？近期，本報記者走訪舟山、臺州等地，探尋浙江船企穿越產業周期的生存密碼。
訂單排到2028年
5月的舟山，船廠一派繁忙。
記者來到舟山定海長白島，太平洋海洋工程（舟山）有限公司廠區巨型分段構件堆疊成山，船臺上焊花飛濺、機器轟鳴，碼頭泊位擠滿了各式巨輪。
不久前，一艘223米的集裝箱船結束船體油漆翻新，進入出海試航階段，從進塢到試航僅用70余天?！按瑝]利用效率直接決定企業利潤?！碧窖蠛９どa項目部長周伯群坦言。
放眼廠區，散裝船、半潛船、汽車滾裝船等各類船型停滿船塢，或修或造。周伯群感嘆，當下“一塢難求”，調度團隊每天絞盡腦汁協調泊位，想著各種法子給船騰位置。
船塢緊缺、產能受限、交付不快——這是當前船企普遍遇到的“三座大山”。
以太平洋海工為例，企業主要承接北歐、韓國等國際訂單?！皬哪壳皝砜?，我們新接訂單依然很多，已排至2028年，部分客戶想插隊都難?！碧窖蠛９ぴ齑聵I中心成本科長袁露魯亮出訂單曲線圖。
得益于完備的工業基礎、高效的成本控制和持續迭代的技術能力，去年全球70%新造船訂單流向中國。
舟山市經信局相關負責人表示，自去年起，造船市場形勢大好，訂單量穩步提升，以長宏國際船舶修造有限公司為首的修造船企業抓住機遇，積極優化產能結構，全力推進造船業務，產能大幅提高。
向南沿浙江海岸線，臺州溫嶺松門鎮的船企同樣訂單飽和。
在浙江振興船舶修造有限公司，14個船臺全負荷運轉，企業去年投入2000萬元升級噴砂、噴涂車間，從一噴一涂增加到三噴三涂，徹底解決了雨天噴涂難題。“在建24艘船舶中，最大8.2萬噸的散貨船造價2.5億元。”該企業副總經理張靈敏透露，現有15艘船的訂單，建造工期已排到明年年中。
鄰近的浙江合興船業有限公司剛交付了一艘無限航區甲板運輸船，這是今年建成的第四艘船，訂單已排至2027年。問及對行業波動的看法，企業負責人直言不諱地表示：“行情不是自己能決定的，我們專注提升建造效率?！?/p>
面對行業上行，合興船業沒有盲目擴張，而是堅持練好“內功”。這兩年，企業一直優化船舶建造的工藝流程，縮短造船周期，現在已經可以多建造20％的船舶。最近，企業正追加投入，調整場地布局，進一步優化分段建造流程，有望進一步縮短建造周期。
手握訂單小步跑，是多數浙江船企的共識。不過，也有部分船企和專家表達了少許擔憂。一家寧波船企負責人告訴記者，對于造船業而言，好日子永遠沒有緊日子長，如果10年算一個周期，好年景可能不過兩三年，之后就是漸進式下滑。
“估計本輪新建造船行情可持續到2028年前后，2028年后可能有所減少?！蔽挥趯幉ǖ恼憬聵吩齑煞萦邢薰究偨浝碇眈T計才表示，船舶企業要想長遠發展，必須提前布局，做好應對形勢下滑的準備。
修造并舉穩步前行
船企火熱開工，數據一路拉漲，這是蟄伏十余年之后的一次史詩級釋放。
上一輪船周期高峰，浙江船舶工業總產值一度超千億元，同時也出現了民間資本盲目涌入、“低小散”一哄而上的問題。之后，航運業陷入低谷，浙江近八成船廠停產，超千家中小船企破產倒閉。
新周期再至，浙江船企已重塑產業基因。
記者坐船來到舟山六橫島，探訪當地龍頭企業舟山中遠海運重工有限公司。船塢內，一艘長270多米、通體赤紅的15.4萬噸穿梭油輪正在建造，即將完工交付。
“很多船東主動找我們詢價，這是以前無法想象的?！惫痉▌张c風險管理部副總經理胡海濤感慨道，前些年，他們一直以修船為主，但最近幾年造船訂單直線上升，反超修船業務。
這并非個案。長宏國際這幾年新造船訂單數量可觀，船期排到了2029年；太平洋海工去年造船業務占比四成，今年提高至六成，2026年有望到七八成；新樂造船為保障現有訂單交付，暫停航修（修理臨時故障，通常利用停港時間或隨船搶修完成）國內航行船舶……
面對訂單高峰，很多船企保持著冷靜和克制。“目前公司擴大產能的投資，都是基于在手訂單安排的?！焙治觯据喆芷谝粋€重要因素是國際海事組織對碳排放等氣體排放進行強制要求，加快催生大量船型綠色化和大型化的迭代需求，然而當前外部環境錯綜復雜，航運業未來怎么走，還需要觀望。
正因如此，浙江船企并沒有因為盲目追求造船的高利潤而徹底放棄修船業務?！霸齑瑯I有行情起伏，但是修船需求是源源不斷的，這是我們實打實的家底?！辈簧俅筘撠熑擞写送小?/p>
“浙江的修船業在全國都排得上號?！毙袠I相關人士告訴記者，2024年浙江船舶修理實現產值187.5億元，同比增長15.4%，穩居全國第一。
浙江修船業之所以發達，得益于天時地利人和。
就普通貨船而言，每年例行年度檢驗、兩年半一次中期檢驗、五年一次特檢的行業要求，構成了龐大的修船市場，是為天時；舟山地處寧波舟山港和洋山港附近，背靠兩個國際大港，毗鄰國際海運主航道，是為地利；這些年浙江自由貿易試驗區加強制度創新，助力舟山發展船用保稅燃料油加注產業，讓過往船只在加油期間順路進行修檢，是為人和。
復盤浙江船企的發展邏輯，頗有“晴時備傘旱修船”的智慧。修造并舉，是船企應對行業變化的法寶，也是他們面對關稅挑戰時的底氣所在。
站在舟山中天重工有限公司的3號碼頭，涼爽的海風吹得人清醒，也讓人滿懷期待。公司負責人告訴記者，這個已經交工驗收的30萬噸級舾裝碼頭，計劃今年申請對外開放，屆時中天重工接待外輪修理的能力可以提升30%。
未雨綢繆不止于此。新樂造船正籌建一座20萬噸級的干船塢，主營航修國際航行船舶，填補寧波地區無航修國際航行船舶空白。
向綠向新借勢而強
船舶業，未來路在何方？
正如眾多船企所言，與其對外部環境影響焦慮，不如集中力量辦好自己的事。順應船舶產業周期規律，浙江造船業已形成了獨特的應對策略。
其一，逐綠而行。
“去年我們給船只加裝轉子帆（利用風力產生推力的裝置），還上了央視新聞！”在訪談中，胡海濤提及的一個故事引起記者興趣。
原來，舟山中遠海運重工去年為40萬噸級礦砂船“SOHAR MAX”輪加裝了5個折疊式船用轉子帆，該裝備每年可減少約3000噸二氧化碳當量的排放，成為全球修船業綠色轉型的標桿案例。
除了轉子帆技術，記者還聽到脫硫塔安裝、球鼻艏改裝、導風罩改裝、光伏改造等新名詞，這些全是浙江船企的雙高（高產值、高附加值）業務，都與綠色船舶相關。
萬邦船舶重工(舟山)有限公司行政總監王海玲透露，企業曾借船舶脫硫裝備改裝達到營收峰值，本以為第二年回歸正常，結果又意外拿到了大量節能減碳的船舶改裝訂單，形成了穩定的增長曲線。
不論是修船還是造船，浙江船企都在逐綠而行，朝著高附加值和低污染的方向發展。2024年，浙江訂單中高技術、高附加值船舶占比近6年來首次突破50%，較上年同期提升8個百分點。在浙江船企去年的訂單中，全年新接綠色船舶訂單同比增長71%，占新接訂單總量的24%，連續三年保持增長。
其二，向新而進。
傳統認知中，船舶業常與“臟亂差”標簽掛鉤，但實地走訪中記者印象改變了很多。
行走在各大船企，眼前來往的是身著干凈工裝的工人，四周是林立的塔吊、井然有序的廠房，修造船還用上了機器人。
在萬邦船舶重工(舟山)有限公司船塢，一臺具備吸附能力的涂裝機器人正沿著一艘散裝船外壁平穩移動。隨著機械臂精準噴涂，一道道均勻致密的漆膜在陽光下泛起光澤，而工人僅須在船底下拿著遙控器指揮。
在舟山中遠海運的數字化管控室，點擊進入“搭載船系統”，正在建設船只的3D模型映入眼簾，建造的流程和進度等信息，在屏幕上一目了然，讓鋼板切割到管路鋪設，每個環節均可追溯。
在舟山中遠海運重工科技創新與數智化推進部的數字化管控中心，只見點擊船舶建造生產管控平臺中的“三維搭載船模塊”，就能夠清晰查看正在建造船只的建造計劃節點、執行節點，3D模型直觀呈現出船只的建造流程和進度。據工作人員介紹，這個系統還具備強大的追溯功能，從鋼板切割到管路鋪設的各個環節，都能實現全流程可視化與可追溯管理。
這種“智變”絕非偶然。面對全球船舶制造業智能化浪潮，浙江船企正不斷加大科研力度，以科技創新來引領行業發展、強化自身話語權和硬實力，持續從勞動密集型向技術驅動型跨越。
其三，借勢而強。
在浙江的“415X”先進制造業集群中，高端船舶與海工裝備產業是15個特色產業集群之一。2024年，浙江還印發了《浙江省高端船舶與海工裝備產業集群建設行動方案》，政策紅利正在持續釋放。
對眾多船企來說，集群就是他們發展要借的“勢”。
去年，浙江在全國率先提出，將海洋漁船設施設備更新改造納入“兩新”計劃進行推進。截至今年4月初，船舶制造“大戶”舟山就成功上報了35艘老舊船舶拆解項目，申請“兩新”資金6855.73萬元，助力船舶行業高質量轉型。
省發展規劃研究院產業發展所高級工程師徐強認為，當前我省還存在綠色船舶技術創新能力有限、綠色燃料供應體系不完善、基礎設施配套不足、創新生態尚未成熟等短板，這些問題既要靠船企個體的努力，更要依托集群協同創新，通過強鏈補鏈鍛造出浙江船舶業的核心競爭力。
浩瀚的海洋，向來不是風平浪靜。逐綠、向新、聚勢——這三大戰略錨點，是浙江船企穿越周期、勇往直前的秘訣所在。
【專家觀點】
向高端化綠色化突圍
趙立龍
船舶工業是為海洋運輸、海洋開發及國防建設提供技術裝備的綜合性產業，是國家實施海洋強國和制造強國戰略的重要支撐。
當前，中國造船大國地位進一步鞏固，市場份額已連續15年居世界第一。船齡到期和環保需求拉動的這一輪新景氣周期為中國船舶產業升級發展提供了歷史機遇，但不可忽視的是，每一輪新周期往往伴隨著產業轉移進程和行業洗牌的風險。
上一個周期是中國船企爭奪全球市場份額，這一輪周期則是我國船舶工業在產品結構高端化、綠色化升級等方面突圍?？梢灶A見的是，從英國、日本、韓國再到中國，世界造船業冠軍挨個交棒，隨著中國船舶產業依托工業比較優勢 技術升級優勢 綠色技術體系支撐優勢不斷加速突破高端修造船市場，未來增長的潛力和空間巨大。
在全球船舶產業經歷“超級周期”與深度調整交替震蕩的背景下，浙江船舶產業呈現出逆勢突圍的獨特韌性，從甲醇燃料改裝到風能動力創新，從豪華郵輪到特種工程船，從汽車運輸船（PCTC）到萬箱級LNG雙燃料集裝箱船，逐漸探索出一條高端升級、綠色替代的進階之路。這一突圍絕非偶然，背后離不開浙江船企對技術創新的堅持。
周期性波動本質是產業結構與市場需求錯配的顯性化，真正的破局之道不在于對抗周期，而是通過技術創新為用戶創造新的價值。船舶產業的周期波動永遠不會消失，浙江船舶工業通過技術創新構建價值壁壘、通過政策創新平滑波動曲線，完全能在周期洗禮中實現螺旋上升。隨著綠色航運需求爆發和智能船舶革命深化，浙江若能持續鞏固“技術—制度”協同創新的戰略定力，必將從“造船大省”進化為“航?？萍紡娛 ?。
（作者系浙江省工信院區域經濟研究所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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