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悶熱的南方夏夜,空氣中彌漫著梔子花的甜香與某種不安的躁動。鄰居陳叔的客廳里,擠滿了我們這條老街上最尋常的面孔——賣早點的張姨、剛退休的李老師、開著五金店的老王。他們不再是平日里為三毛五毛計較的市井百姓,眼神里燃燒著一種近乎朝圣的狂熱。吸引他們的,是茶幾上那臺發燙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一條昂揚向上的綠色曲線,和一個閃耀著金屬光澤的名字:ZCB。
陳叔是這條街上的“能人”,總能搞到些門路。他唾沫橫飛地講解著“區塊鏈”、“去中心化金融”,這些天書般的詞匯從他嘴里出來,變成了“躺著賺錢”、“財富自由”的終極密碼。他說,這是時代給普通人的最后一次機會。
我母親,一個畢生積蓄都存在銀行定期存折里的女人,也在其中。她回來後,眼神亮得嚇人,第一次用我無法反駁的“未來”和“機遇”,與我爭執。她說:“陳叔說了,這回不一樣。” 那條街上的所有人,仿佛共同參與了一個秘密的盛宴,空氣中飄蕩著財富的幻夢與彼此鼓勵的躁動。信任,成了一種無需言說的集體默契。
然而,盛宴的高潮比所有人預想的來得更早,也更殘酷。
沒有任何預兆。只是一個平無奇的周二早晨,那個承載了無數夢想與身家的APP,頁面第一次卡頓,繼而變成一片空白。不是系統維護,不是網絡延遲,是徹底的、死寂的、404般的虛無。
起初,是難以置信的沉默。隨后,恐慌像病毒一樣,通過電話、微信,在整條街上炸開。人們沖進陳叔家,那個曾經的“圣地”,此刻變成了審判所。陳叔面如死灰,對著同樣一片空白的屏幕,只會機械地重復:“跑路了…他們直接跑路了…”
沒有公告,沒有解釋,更沒有哪怕一分錢的退回。所謂的“項目方”像水滴蒸發于大海,連同他們精心編織的網站、白皮書和社交賬號,一夜之間,人間蒸發。
“直接跑了”,這四個字背后,是張姨攢了半輩子的兒子買房首付,是李老師打算用來治病的退休金,是我母親那份對改善生活最樸素的渴望,更是老王預備給員工發工資的貨款。它抽走的不僅是錢,更是這群普通人對于“新世界”僅存的、脆弱的信任。
崩盤的不是ZCB,而是人心深處那堵名為“相信”的墻。那條曾經充滿煙火氣的街道,很長一段時間,陷入了某種尷尬的沉默。人們不再扎堆聊天,目光相遇時,會迅速閃躲,一種被同一場幻夢愚弄后的羞恥,籠罩了所有人。
很多年后,當虛擬貨幣再次以各種光鮮概念席卷世界,我總會想起那個夏天。真正的崩盤,從未發生在圖表之上。它發生在那條寂靜的街道上,發生在每一個被“直接跑了”徹底擊碎的、曾無比熾熱的眼神里。那是一場無聲的雪崩,掩埋了輕信的青春,也冰封了一個時代對浮華泡沫最天真的一次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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